當一個人開始決定“港漂”時,往往會對逼仄的居住空間有所預期。在這個世界上居住環境最特殊的城市,老房子,小窗小景,一室多用,并不是什么值得難堪的事情,只要能容下一個床鋪,新的生活總能有個開始。
因此,港漂總是需要在居住上誕生應對的智慧。有的釜底抽薪,直接住在深圳,即使通勤痛苦,但回到寬敞的深圳,有數不清的夜宵可以外賣;有的選擇融入,加入本地的Facebook group,淘一些免費的二手家具。本地人大多會去太古城的宜家買家具,Pricerite實惠是其競爭對手,兩者基本統治了香港的居住空間。便宜、標準且在有限的空間里很多功能,這很能代表香港本身的文化,比如港產蜆殼椅的藤織椅身可與椅腳拆開,分別疊起,方便運輸銷往全球各地,這就是一個好例子。
只不過,跟拆除掉的霓虹燈一樣,許多人覺得香港的家具正在變得無聊,千室一面,如同很多老一輩人,提到許多舊家具就是“好嘢”,“靚呀、正呀”,高效率帶走了香港城市綺麗的一面。
家具,香港的生活史
香港家私裝飾廠商總會是存在了70年的組織,從香港到廣州、深圳、東莞和佛山,見證了大灣區家具產業的流變。該組織的主席鄺錦明說,香港最初的家具產業,都是從代工廠起家。比如在上世紀60年代的《香港貿易月刊》中,能看到許多香港的家具出口產品的痕跡。曾經香港如同平行時空的風景,很大程度上有這些家具的一席之地。
香港家私裝飾廠商總會主席鄺錦明
資深文化人李偉民就曾以刷牙的漱口盅為例,寫道自己的使用變遷:“60年代,以搪瓷制造,印上牡丹花圖案。70年代,大家改用’紅A牌’塑膠杯。80年代,貪慕虛榮的自己,會買連卡佛的云石杯。到了90年代,’無印良品’在香港登陸,改買簡約的銻杯。到了今天,返璞歸真,隨便在實惠買個玻璃杯了斷。”《明報》就記載了在1975年《華僑日報》的報道上,宣傳過一場家私政府設計比賽,以代替政府使用的家具“落伍”設計。
后來,更多的OEM(代加工)逐漸轉向了內地,香港的家具產業轉向為對品牌的賦能和建立。房地產市場作為引擎將這個過程迅速催熟。“(香港的家具行業)卷是卷不過的。”鄺錦明說。尤其是廣東佛山和江蘇南通周邊都聚集了大量的制造商,可謂是世界家具的“宇宙中心”。高舉高打,成為如今香港家具產業的主流。2025年1月,在巴黎的Maison&Object的展廳里,香港家私裝飾廠商總會舉辦了由中國香港及法國巴黎的合作項目、題為“置家具?致未來”的展覽,參展者均是香港的設計師,制造也使用了香港的家具和家居裝飾制造商。
戰后在全球貿易往來中,工展會等活動是宣傳香港作為消費品生產中心的重要手段。比如星光實業有限公司制造在1967年為香港工業出品展覽會所做的紀念品,杯身顯眼的位置印上企業的名字,并繪上其在展覽會中的展館外觀。當時生產商為了吸引潛在客戶,除了展出各式產品,還在各自展館的建筑設計上大展創意,爭妍斗奇。時至今日,這種生意方式對香港仍然非常重要。
Maison&Object展廳
行業轉型后的設計師
香港輕工業的轉型,更激發了創意者的反思
馬偉明是香港時尚界的元老級人物。在展覽上,他帶來了扶手椅、沙發、枕頭、臺燈和茶具,每一件作品都像是他對時尚與生活的理解,既優雅又充滿溫度。1975年,他就開設了自己的第一家時裝店Vee Boutique,如今已是香港時裝設計師協會的副主席。他見證了香港從廉價的成衣工業中心轉變為一個高級時裝設計和消費的大都會。這樣的轉變如今在家具行業上復現,可以說是香港輕工業的一種趨勢。
之前,一則香港數萬月薪招木工的新聞很是火熱,其實香港曾經的木工業就很興旺,用竹子搭起來的腳手架在街上隨處可見。2022年,香港最后一間鋸木廠志記鋸木廠倒閉就曾引發爭議。如今香港輕工業的式微,反而更激發了創意者的反思。設計師溫家諾,創立了一個木工家具的工作室叫“禾日三巷”—— 就是把“香港”拆開來寫,這是他想做出香港特色家具的期盼。這對曾經木工輝煌的香港來說略顯遺憾,畢竟當年大量寫字樓落成,從臺凳家具、到室內裝修,幾乎都是由本地木工操刀,就連警察的警盾都是由竹篾和藤條織成。
用家具的設計表達自我與城市,同樣也是PAL Design Group的室內設計師何宗憲的夙愿。作為參與展覽的設計師之一,他相信,家具的設計不僅僅是功能的呈現,更是一種創造力的釋放,尤其是在香港這樣的地方,需要為生活打開新的可能性。從高腳凳到沙發,從燈具到餐具,用充滿童趣的方式延展,既實用又充滿詩意。
家具的設計不僅僅是功能的呈現,更是一種創造力的釋放
李永銓在品牌領域有著多年的經驗,他的客戶從香港理工大學到恒生銀行,無一不彰顯其影響力。這次展覽,他展出了桌椅、地毯和餐具系列,簡約中透著深思熟慮的設計感,將東方式的禪意融入到日常的桌椅中。黃宏達則是一位跨媒體藝術家,無論是電影特效、虛擬現實,還是AI機器人,他都能將這些元素融入藝術創作中。這次展覽,他展出了包括《光云系列》燈具、《花園系列》凳子,以及《山水系列》花瓶等24件作品。每一件作品都像是一個小小的世界,充滿了未來感與哲思。
但家具有北歐風、日式風,卻沒有“港風”是一個事實。“一個展會40、50萬元是跑不了的。”鄺錦明說,“如何反饋到香港的家具品牌和產業是一個漫長的命題。”
很多上年紀的香港人會對家里的瓷碟和五花八門的熱水壺有深刻的印象,它們都來自東方搪瓷廠有限公司。1962年,該公司自香港遷往尼日利亞,當時尼日利亞剛脫離英國殖民統治獨立,起初該公司沿用制造香港產品的模具生產各種器皿,只修改外觀圖飾以迎合當地品味。其后新產品相繼推出,以配合當地的飲食習慣和風俗,例如體積加大的杯子,以供在工廠和戶外工作的工人盛載更大量的飲料;各式用于分享食物的新容器也陸續生產。所以在尼日利亞,上個世紀中國家庭的鍋碗瓢盆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這種擅于變通的能力是香港的基因。
家里藏著城市的性格
去哪里買家居雜貨,也見證了香港人的生活歷史。最初廚房、浴室東西,只去北角春秧街“小上海”的缸瓦鋪打發,難看的黑鐵鑊、大葵扇、洗菜用的竹筲箕,還有通渠用的長鐵鉗、草掃把。一些龍子行的東西很“貴氣”,垃圾桶是實木的、浴室用手推車要用玻璃造,而皮造的紙巾盒當時已經出現。喜歡“洋貨”的會去上環的永安彌敦道的瑞興百貨買些俗物,當時都市白領們想擁有的,還得是德國雙立人的不銹鋼刀、法國德佰爾的鍋。現在,說中環有日常的家居雜貨賣,簡直是天方夜譚。
據說,香港宜家在上世界80年代只是幾個老外代理的小店,位置在灣仔芬域街和告士打道交界,只有四十多平方米,最受歡迎的是北歐的現成地毯,誰料到今天在香港,即時、速成和標準化的家具會成為最受歡迎的存在。內地的產業鏈托舉了香港生活的便利,鄺錦明也曾考察過東南亞一帶的工廠,但無一例外,在效率和質量上,尤其是產業鏈的全面性上差距更為明顯。
“即使是標準化的現代生活,適應起來也有所不同”
不過即使是標準化的現代生活,適應起來也有所不同,在家具上,城市的性格內化了。比如在價格上,內地宜家的三座的EKTORP沙發是1699元人民幣,香港同系列沙發兩座就要3199港幣。相同的大件家具比內地貴上小一千不是奇怪的事情。涉及到人工服務更是如此。比如宜家送貨上門是250港幣,最早的預約時間是3天后。安裝費是每件的10%。大件家具網購非常不劃算,運費貴,小家電也要注意是否插頭能兼用。雖然為此催生出了相應的物流公司,但訂貨和轉運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
2025年年初,《花樣年華》重映,那個迷人的懷舊年代被王家衛設置在60年代。除了迷離的攝影和張曼玉的旗袍,還有一個個物件。王家衛解釋電影是一個秘密的故事,他用戀物的視角端詳著這個逝去的年代,飯盒、打字機、時鐘、翡翠色的碗……如露亦如電。電影里,房東顧太太仿佛是看透一切的人,她把上海的鄉音帶過來了,像一種驕傲,但說到底,她也只是帶著精致華貴的家具背井離鄉。
在網絡的攻略上,當一個人結束“港漂”時,處理家具最好的方式是找一個新的港漂,不用付搬家的費用,也不用管作為垃圾該如何處理。人走了,物件留下了,于是一個新的故事就又可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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